人们都说农业愈发重要,但年轻人很少靠近它。学者们担心,再这样下去,没人种地了,下一代吃什么?
一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想改变现状。
一位年轻人把生产基地设在了交通成本、土地成本、用人成本最高的北京。用国际最顶尖的玻璃温室种植技术,以更高的效率种植更营养、更好吃、更安全的蔬菜水果。这是一项大胆的尝试,该项目创始人、北京城建六公司极星农业总经理徐丹告诉我们,如果这个项目在北京运营能够盈利,那么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,这个方案都行得通。
最初,项目里除了徐丹没有人完整掌握玻璃温室种植技术,也没有合适的产业工人,生产设备也全部从国外运进来。前沿技术和古老的行业开始在北京郊区展开融合。这个项目还在进行中,距项目落成时间已经过去4年。最近,徐丹又在进行一项更前卫的探索,前不久我们造访了这个位于北京郊区的基地。
创造一种人才需求
徐丹每天至少看两次天气预报,一次早上起床,一次晚上睡觉前。
晚上看天气预报,可以大概预测夜里温室会消耗多少天然气,是否需要调节能源管理策略;热水的储备是否可以撑过今晚,如果不够,就在手机上远程启动锅炉加热。
温室里的传感器可以通过软件将温室环境的异常信息发送到手机上,如果一直没有得到处理,则会紧急来电。投产的第一年,几乎每天都会遇到问题,电话卡常被打停机。
位于北京密云,北京城建六公司投资一亿余元,牵头建造了一个占地约3万平方米的温室。温室来头不小,除了钢结构和玻璃,其余所有材料和设备通过58个集装箱由荷兰运来。设备是完全由荷兰公司依照密
云的气象数据定制的。设计之初,荷兰公司要了密云当地50年的气象数据,拿去建模来优化温室的风载、雪载、通风率等结构设计,最终设计出最适合当地条件的温室。这也是城建六公司在国内参与施工和安装的第一个智能温室项目,为消化国外先进温室建造技术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。
对方对于数据的要求很精细,最大降雨量并不是看24小时,而是看每小时的最大降雨量,这是为了排水能力、温室屋面的极限荷载而考虑。
“密云当时最大的每小时降雨量是88毫米,刷新了荷兰对北京极端气候的认识(荷兰雨水不多)。”这导致整个设计方案的不同,比如落水管使用了2根直径160毫米代替传统单根屋顶雨水落水管的设计。恰好在施工的那一年,密云发生了50年一遇的大暴雨,降水150毫米。如果按照24小时最大降雨量设计,肯定是会坏掉的。“温室又进行了调整。”
智能玻璃温室和传统大棚的区别在于是否“主动”,可以说设施决定产量的上限。
工业环境相对可控,而农业生产仰以鼻息的气象信息、光照条件等都不可控。普通大棚的环境调控是被动的,如果天气热,大棚也会跟着热;天气冷,棚里也跟着冷。徐丹告诉我们,玻璃温室则不是,它可以最大程度地随意调节。在过去,光照不好、低温高湿,植物生病了,用的方法往往是打农药。而玻璃温室可以通过调节温度、水肥、湿度、光照等等,来保持植物的良好生长状态。
以智能温室农业闻名的荷兰,原本并不适合发展农业。其耕种面积小,光照有限,国土面积只有半个重庆那么大,但有限的条件倒逼荷兰孕育出了世界顶级的玻璃温室种植技术,走在了农业前沿。
本科毕业于四川农业大学的徐丹,选择了位于荷兰的顶级农业学府瓦赫宁根大学进修。在欧洲留学时,他惊讶地发现超市里的同种水果都是同样大小。一些超市为了便于运输,会给农民制定农产品大小、重量的标准,而农民真的可以按照标准种出来——通过先进的生产设备和经营管理,荷兰人让农业生产无限接近于工业化。
他看到了科技工业化的农业与传统农业的差距。
硕士期间,原本博士项目已经通过,但为了搞清楚生产一线的荷兰种植者是如何把技术运用于生产,徐丹放弃了攻读博士的机会,毕业后进入了荷兰最大的番茄种植企业之一的Royal Pride Holland工作。如今这家种植企业单个玻璃温室占地超过80万平方米,相当于110个标准足球场大小。
早在2013年,Royal Pride的老板已经判断,未来的中国会是设施农业(玻璃温室技术)很大的市场。他想到两个选择,选择一是教荷兰人用筷子,让荷兰人去中国种菜;选择二,教会一个中国人,让他回国去将技术与手艺教给更多人——第二种方法具有一定风险,毕竟荷兰人不无担心,擅长学习的中国人可能“学走技术,饿死师父”,但公司仍然选择了赌一赌。徐丹幸运地成为第一个实验品,可能也是唯一一个。
2014年,徐丹在荷兰瓦赫宁根留学时期的同学朱琮,放弃了国内工作再一次踏上荷兰的土地,和徐丹一起加入到了Royal Pride,从此两个年轻人开始这一段不寻常的番茄冒险之旅,也最终修成爱情正果。
2016年,徐丹和朱琮回到北京,创办了极星农业。极星的logo是一个番茄,果蒂是一个小星星,寓意指引和方向,由徐丹亲手设计。公司目前的主打产品之一也是番茄。在荷兰温室实习时,他的师傅John是一名极有经验的种植者。工作巡视时,John经常指着植物问他,“Dan,what do you think of the plant?(你觉得植物的状态如何?)”
他与John形影不离。漫长的日子里,一个年轻人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与植物作伴。“他们管这叫read plant(观察作物),同时,农事操作是非常重要的。”徐丹学习的内容包括:熟练温室内所有的园艺操作,掌握温室环境控制的各个因素,以及如何给工人安排工作,如何设计绩效考核,如何做产量分析,以及将产量的数据反馈给渠道等等。
John负责的温室雇佣了350个工人。工人们一周工作五天,每天早晨8点上班,下午4点下班,有coffee time。期间大家会看看手机,其余时间,大家会将手机统一放好,工作时间,每个人都极其专注。
徐丹算是个异类。瓦大的中国毕业生里,大多去了外企农业公司做销售、代理、翻译,没有年轻人会去生产端的公司——生产端意味着要下田间地头,意味着劳作、辛苦,收入回报也不会有太高的预期。
“我想要创造一种人才需求。”在办公室,徐丹这样告诉我们。荷兰的设施农业产业链里聚集了大量的交叉学科人才:机械制造、材料学、计算机、化学等等。“这是一个广义的农业,跨专业的人交织在一起,形成了一个产业链,让农业工业化。”他希望在中国也能够推动这种画面的诞生。
一项大胆实验
徐丹的大舅曾经是成都市农委总农艺师,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大学客座教授。自小,徐丹看着他在电视里做报告,萌生了对农业的向往。
中国80%以上的土地在2.6亿的小农户手里,耕地分散、块状明显,导致农业机械化、规模化进程受阻。这些原因导致近年来农业生产成本居高不下,严重影响了农业效益和竞争力的提高。
“我们想给社会看到一种能够把生产效率提到很高水平的生产模式。这种模式意味着什么,它是否符合中国,是该大面积推广还是小面积推广,我们还不确定,但我们起码能够证明这个模式想要成功需要具备哪些要素,以及我们现有的这帮人能做到怎样的高度。”这是徐丹做极星农业的初衷。
传统农业链条里,信息不对称,中国农户永远不知道今年该种什么,一般都是去年什么最赚钱今年就种什么。但往往去年好卖的品种,今年就不好卖了。
一个矛盾的闭环就此形成:种植者永远不知道消费者需要什么,种子公司不知道农户需要什么,消费者也不知道今年会有什么。对于种植户来说,每年对种子的采购决策,相当于开盲盒——农民永远没把握今年能否赚钱。
由于农民思维的局限,提到提升利润,大家想到的往往不会是提升品质、卖得更贵,而总是联想到压缩成本——这从最畅销的农资产品价格区间便可窥见。不仅如此,由于农民惧怕农产品砸在手里,因此非常好压价。
“永远都能找到出价更低的,钱都被渠道赚走了。”徐丹试图让种子公司、种植和销售渠道形成良性闭环,从而解决这些问题。
2021年,极星与国外一家种子公司签订了一个协议,在中国独家种植一个品种,并签订唯一的渠道商。“我们三方互为独家,这里边最重要一点就是信息互通了。”这样做,渠道可以将销售信息及时地反馈给种植者。如果华北客户非常喜欢,根据市场的预期,生产端便可将明年的种植面积扩大,种植者便可以有选择、有目的、规模化地去做第二、第三期的规划,做到按销定产。
过去,中国农业企业的处境较为尴尬,这并不是一个投资机构们愿意沉下心耕耘的赛道。农研项目的投入常常依靠企业本身,极星便是其中之一。
“北京这个基地如果能盈亏平衡,那么我在全国都可以盈利。北京是一个种菜成本极高,能源成本高,人力成本高,运输成本高,几乎所有成本都高的地方。”徐丹说。
从2018年落成至今,公司遭遇到的最大危机来自于新冠疫情。2020年初新冠疫情初期,很多司机困在家里,没办法拉货。城里的人需要蔬菜、水果,极星虽然生产它们,却没有办法将农产品送出去。
危机时刻,一些本地村民职工来到温室帮忙,那次,徐丹第一次看见了很多员工的亲属:女职工们带着儿子、老公、亲戚来帮忙拉货、贴包装、处理订单。
工业可以停止生产,农业却不能。番茄每天都在长大,只能采摘,并大量赠送给了周边的公共机构。那是一段完全没有收入,每天还在亏损的艰难时期。
“回过头看,疫情让人们习惯在app上购买蔬菜水果,而电商平台更愿意选择能够稳定供应的供应商。而往往只有温室种植才能够稳定供应。极星做到了单个基地叶菜周年供应,番茄供应期也长达11个月。”徐丹认为,电商倒逼了上游种植端的进化。
有了第一次应对疫情的经验,极星成为了北京周边重要的“菜篮子”供应保障。尤其是新发地农贸市场受到疫情影响期间,“在平常,叶菜大概一周出两万棵,但根据特殊要求,(温室)可以一两天出一万棵。”通过把灯打开(增强光照),调温度、调水肥,可以迅速把产能提高至两到三倍。在工业化生产的环境里,甚至能够人为控制作物生长的速度。这就是玻璃温室种植的优势。
在密云的温室,我们看到了先进农业的实践。入口处,员工们需要穿戴上防护衣帽、进行手部消毒、戴上隔离手套,才能正式进入温室生产区。
“我们采用的是全自动可移动式栽培槽,随着生菜的生长,栽培槽会向前移动,为生菜生长留出合适空间。”徐丹介绍,这种系统能确保全年不间断生产生菜,根据温室气候和植物蒸腾速率,计算机每5到20分钟给一次的营养液,多余部分还可回收,既节水,又能保证根部持续获取氧气。新技术的应用使得作物几乎摆脱了农药使用,单位面积耗水量不足传统农业的1/10,产量却是传统农业的10倍以上。
不仅如此,温室还实现了智能化的管理。工人们每人配有一个电子工牌,每操作完一项刷一次卡——除了能够记录每天、每时的工作量,还能够精确到植物与人的匹配——在电脑中会显示:X栏X号蔬菜于X时由XXX采摘,共计XX公斤。于是,工资能够被更精准、公平地发放。
有奔头的行业
番茄是一种生长很快的作物,一周长25公分,意味着一天生长3到4公分。徐丹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到温室坐升降车,看看最顶部的五公分长势如何。“有经验的种植者,可以通过这5公分了解作物是冷了、热了、涝了,还是渴了等等情况。”
在荷兰,有时当种植者看到一株30公分的幼苗时,就能够预测它的上市日期,非常精准。
荷兰种植者推崇“green finger”,徐丹解释道,由于番茄叶子的表皮有一层腺毛,经常在温室里的种植者在触摸大量叶片后,手指会留有一层绿色的、黏糊糊的印迹。一个种植者的“green finger”意味着他与植物有过亲密的、频繁的接触。
在中国,真正热爱农业的年轻人太少。徐丹现在每天开车100公里从海淀到密云上班,一个月要开4000多公里。更早些时候,极星的温室在2018年刚刚投产时,他大多住在密云。
起初技术团队一共三人。徐丹带了两个徒弟,全是大学毕业生。所有事他必须亲力亲为,手把手地教。第一年,公司招了100个工人,徐丹亲自做培训,三个月后只筛选下了15个人。
过程极其考验心理状态。“最难的不是教的过程有多辛苦,而是担心花了好多时间教,这个人明天会不会走了,然后又得招人从头教。”
很辛苦,但值得。“我就一直觉得这个事如果我们不干,我也不知道应该谁来干。不管这个产业如何发展,种植端是在这个行业里面的最核心端,只要我们做好了,提供足够的需求,我们可以拉着这个行业往前走。仅靠市场是拎不起这个行业的,靠上游的一些供应商也是推不动整个行业的。我们是唯一一个连接上下游所有人,我们提高了,我们起来了,他们就跟着起来了。”徐丹说。
农业的落后格局很难仅从内部打破,它还需要外界的力量。
过去,农业是不被资本所青睐的。“做农业的人很多都是有使命感,为了下一代人。因为我现在吃的菜不是我种的,是上一辈人种的。下一辈人吃的菜是我们种的。我们要解决下一辈人没菜吃的问题。这个问题现在我们是看不见的。”
徐丹骨子里有一种想法,他判断一件事有没有意义的标准是,子女长大后是否认可父母的职业。荷兰的种植者大多代代传承。“我希望我的女儿以后长大了,会觉得爸爸种番茄是一件很酷的事情。”
中国农业需要人才,这是徐丹反复强调的。在做次年成本规划时,徐丹提及,他已计划将明年的一半收入用于人力成本的投入。“我的北京的基地目前只需要两个技术员,但我现在有15个,其实是在为未来做储备。”按照他的说法,他已经为未来100万平方米的生产储备了一个人才梯队。“当你有新的资方、有新的土地、新的项目的时候,再去培养人是来不及的。”
前些年,徐丹去学校招聘的时候还很难。去年,极星突然多了十几个人,其中不乏从其他行业跳槽过来。“我们慢慢发现,通过自己的坚持向年轻人传递这样的信息后,是有人开始对科技农业拾起兴趣的。”
“极星”的名字暗喻北极星。寓意是希望能够在设施农业里做一个标杆、指引。在基地入口的房梁上,挂着一面横幅,上面印着:让农业成为有奔头的产业。路过时徐丹指了一下,回头说:“这是我们的信仰。”